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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化名人看温州】带着母亲的文字“回家”

发布时间:2018年08月22日 来源:温州日报

  王安忆

  著名作家,中国作协副主席。此文为她送母亲茹志鹃写永嘉的剧本回温州时所作,标题为编辑所加,文字有删节。

上世纪八十年代,王安忆与母亲茹志鹃、父亲王啸平。

  去温州的计划其实早就有了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上半期,母亲随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创作组去那里体验生活,收集素材,准备拍摄一部反映农村抵御自由经济的电影。创作组中有谢晋导演,黄苏江编剧。

  2008年,永嘉县文史委写信来,就为搜集资料,以供记载。自从父母相继离世,如何处置遗留下的东西几成心事,想着要交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,才会如我一样珍惜。像他们这样普通的艺术工作者,写下的普通的文字,于市场没有交换价值,于历史也无重要影响力,只对我们儿女是宝贵的,因为包含了他们生平活动的影像。如今,写永嘉的剧本,无论有多少谬误,送给永嘉,多少是回家的意思了。无奈时有庶务打岔,直至2012年夏天方才成行。

  看着那白色漆牌上书写的地名,就觉眼熟极了

  这一回去,虽有因公的名义,却另存一份私心,那就是去母亲去过的地方走一走,母亲见过的人见一见,须克服交通和语言两大障碍,于是走了个人情,这人叫程绍国。多年前,朋友间相传一本书,名《林斤澜说》,作者就是他,林斤澜先生的晚辈同乡。我与他未曾谋面,但以文会友,就算不得素昧平生。他称我的母亲,不是通常所称“茹先生”,而是“茹妈妈”,驾着他的现代车走在山里,说,当年茹妈妈怎么来的啊!不由心中生出暖意。

  看母亲当年记录,是从杭州启程:“昨夜乘九时许火车到金华已十二点多,睡了半宿,一早坐汽车来到温州市,汽车走了八个小时,很累,但沿途风景极美。公路是依山傍水,瓯江宽阔水较浑浊,但山上时有瀑布,有的从高山顶上直泻而下,有的细如帛,有的则宽数丈。山上的杜鹃时而一丛一撮,时而衬着湿漉漉大石伸出一枝半枝,时而满山遍野。这里农民似乎都爱桃,屋前屋后,桃李都开花了,田里的菜花也黄了,麦子也绿油油地长得半人高了,真是江南春早啊!”

  我们去里湾潭,从温州越瓯江岸北到永嘉,途中接上一名“永嘉通”。听起来以为是老先生,其实1968年生人,名高远,供职永嘉县志编辑部,所以路路通。车沿楠溪江往上游行,母亲笔记上写:“整个大队在山顶上,共只有四十多户人家,永嘉县五尺公社,离县五十多里路。”这是取直计,如今公路盘旋而上,就远不止此,但在山顶上一说则是无误。恰如地名“里湾潭”,确是又“里”又“弯”。

  经过下一日的行程,就知道这一日算不上什么,其时但觉胆寒,脊背骨往上冒凉气。越进山里,山体越庞大,沿途所见有塌方的土石,在岩壁的映衬下只是一小撮,畚箕都可撮走似的。远远的对面,山腰上一细条长带,就知道是方才走过的公路,环着山谷。一行一徘徊,山体收小,视野却陡地开阔,一望无际,云海茫茫,原来到了顶端。车停在村委会前,看见门边白色漆牌上书写: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里湾潭,就觉眼熟极了,曾经将这地址无数回写在信封上,寄给妈妈。真难想象,那时候的邮路,竟然也是通畅的。

作家王安忆现场采访。资料图片

  依程序,先拜访现任村长,姓潘,四十和五十相交的年纪,由他引领去当年母亲的房东金家。村子依山而立,跨出门槛不是上坡就是下坡,这是纵向,横向的村路则好比走在棱上。从母亲采访笔记看,金家可说是革命家庭。母亲称“阿公”的这个人,是1944年的老党员,三五支队的队员,拿过枪,打过民团。我们到时,阿公已经过世,老大金昌盛和妻子玉兰还在,听说我们要去,早早就候着。他们对母亲记忆十分清晰,说我长得和母亲像。领我去旧宅,那一幢木屋的阁楼就是上海客人的居室,如今已成废墟。谈到当年四下里都分田分林,惟里湾潭箍在一起,坚持走集体化道路,金昌盛,这位前任的大队书记说:我们不输给他们的!事实上,自1955年,温州的分地浪潮就一波连一波,几成前赴后继之势。显然,在金昌盛78岁的生涯里,已能够镇定应对历史的翻云覆雨,宠辱不惊,他从容说道:个体农业与集体化各有各的优缺点。在人口稠密的山地,自古就面临如何使稀缺耕田最大程度地产出,这才是真正的人类史。

  那位徒步者沉静地看我们的车驶过。在山里生活的人真是有修养

  下一日的行程是去往西茅山,路途更远,海拔也更高,地处永嘉、青田、缙云三县交界。母亲当年三月十六日的笔记上有一张“里湾潭人物表:金成品,老支书;金昌成,其子;金锡寿,第一生产队长……”但在后来成稿的《苍山志》剧本中,主人公却是“阿松”,“阿松”的原型就是西茅山的麻岩松。据母亲笔记所写:“西茅山六十年前是没有人住的,是个荒山”——以七十年代计“六十年前”,距今即一百年,也就是上世纪初了,那时候,麻岩松麻岩七兄弟随父亲逃荒到此,向山主租下山顶,安顿下来。

  从永嘉出发,沿楠溪江长驱直入括苍山间。一路蜿蜒,似已到世界终端,四下里全是烟云,好似行在蓝天与日光中。漫坡都是齐刷刷的茭白,直覆盖到顶。车停下,就见坡道上跑下一个汉子,挥舞双手,迎我们而来。

  麻岩松已去世,享年八十五岁;其弟麻岩七健在,接我们的汉子便是麻岩七的儿子麻青利,现任村支书。说起当年上海来人访问筹拍电影,他依稀有些印象。伯父正值盛年,骑一匹高头大马迎来送往。麻青利五官鲜明,轮廓深刻,他父亲则是淡眉细目,也许长相是随伯父麻岩松。当夸奖茭白长势兴旺,回答全是缙云所种,他们的作物是西瓜和蔬菜,可见西茅山占地的局促。据母亲记,1949年,开荒所得田地归了自己,总共六十九亩,又分得二百亩山地,日夜养护,逐渐成林。分田分林风潮之下,西茅山能特立独行,大约因为西茅山说到底是一户人家,又薄瘠,所以才抱得紧。母亲曾记下麻岩松的一句话:“母猪不能把自己的槽拱掉!”

  坐在麻青利屋前的廊下,喝着待客的金银花茶,其实那山泉水才叫个甜呢!泡什么都比不上它自己。房屋是木结构,有年头了,颜色已经发乌,很长的一列,分成多个门户,各自起炊。说话间,已有几家开饭,大人孩子捧着碗,或走来看我们几眼,或不闻不问,均从容淡定。临走时,麻青利拉我们到村口,那里新立一座牌坊。一百年前,他的祖父携子来到这里,至母亲到访时的七十年代不过十二户,而如今已有一百五十人口。牌坊下停一辆小型农用机动车,地里的收获就是用它拉到山下,再拉上种子和化肥,那七公里半的公路是西茅山人集资修成,没有用政府一分钱。车沿着来路下山,七公里半的道口,那位徒步者坐在山石上歇息,油桶停在身边,双手抱膝,沉静地看我们的车从脚下驶过。在山里生活的人真是有修养!

  与温州人交往,常会发现言辞的新意

  大约是山水亘古的熏陶,生活也有着古意。“永嘉通”高远赠我一册散文,其中有一篇名《吃在楠溪》,写到一味“麦羹”,简言之,就是咸菜面,意味处在于面上铺麦麸酱和薤。麦麸酱顾名思义,是以麦麸制酱,珍惜天物,足够质的了,“薤”更是初始,始到《诗经》中的“薤露”。高远写道:“原来《诗经》与我们的生活是这样近的。”匆匆一行,无以得“薤”的面缘,但从有限几日餐饮,已领教二三。一种面片汤,清新鲜美自然不在话下,意味是在名字,叫做“短切”,将动词当名词用,又以状语修饰,很有文气。再有一种“敲虾”,动宾词组作名词用,也很别致。总起来看,善用动词。动词是词汇中的骨干,可谓文字之原始,仓颉造字想来是最先造它。有了动词,行为才有状态,又从状态中生出形容,再生命名,就此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。

  与温州人交往,常会发现言辞的新意。有一日,与永嘉县文史委的主任们共晚餐,谈到狗肉。座上有吃有不吃,各诉原委,主任徐崇统属不吃派,理由为“不尝鲜”,他说:“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。”这个说法很特色,而且有新见地。徐崇统和高远都是山里农家出身,种庄稼的根性,受了教育,从事文字这一行,就有乡野智士的胸襟。两人风格不同,高远有草莽气,浓眉大目,近似“水浒”里的人物;徐崇统外表孱弱温和,却风度从容,或许主张更强。两人都有野力,一外露,一内藏而已。接着又说到食忌,饭桌上的话题总是与吃有关,高远信佛,不吃的却是牛肉,不免有些怪异,经解释,知道是因牛耕田,农户视为家中成员,所以不忍心——于是看见了佛陀。

  后来,我们还有幸见识几名奇人。那日,程绍国家中有事,嘱高远领吃晚饭,及早就寝。吃饭间,发生两回不期而遇。前一个是推门而入,说巧了,正在隔壁用餐;后一个兀自入座埋头不语,高远说:你抬头看看这是谁,然后抬头“啊”一声。前一位潘姓,本职在地产局任公务员,业余写诗,身为永嘉县作协副主席;后一位名杨大力,写小说和诗,就职永嘉县文联。前一位来到后便代尽主人之谊,让服务员添菜,这道菜名也有意思,叫“跳鱼”。后一位则介绍温州方言,由于山水阻隔,地理偏僻,反保存了华夏古音古韵,用来吟诗就可见得真意,应我们邀请,他以温州话朗诵了全篇《滕王阁记》,果然落字铿锵,行腔逶迤,虽然一个字不懂,但就当歌听,也是颇享受的。以此来看,都是有备而来,二位端庄谦恭之下,其实是傲视江湖,先来照面,再交手,然后大约就要过招了。倒也有意外之喜。

  一日路上,程绍国问我:茹妈妈是怎么来这里的?是啊,那时候,我母亲,还有亲爱的谢晋伯伯,方在中年,事业蒸蒸日上的关节口,却被时代叫停,心里有多少不甘!忽然间,机会来临,是幸又是不幸。他们常在永福路上影厂文学部讨论剧本,有几回母亲带我去,旁听与目睹,如何在意识形态壁垒中挤出人性的罅隙。剧本中有一个姑娘叫山妹,因阻止砍树卖树,被谩骂是要私留作嫁妆,于是山妹她挟一个小包袱徒步走进未婚夫家,自己把自己嫁出去,这一个形象至今鲜明留在脑海中。

  车平稳流利地驶过,眼前的景物依旧是四十年前母亲眼睛里的吗?四十年前,母亲还未到我现在的年纪,我则经历着青春的迷乱和错误,回头望去,简直弹指灰飞,只有山长在,水长流。王安忆